第二章
5
“什么事,如此喧闹!”
月门之中,莫妈妈步了过来。
“莫妈妈,这丑女一副看不起天看不起地的样子,清商正想好好教训她!”
“胡闹!”
莫妈妈是个明事理的,她上前查看了我的伤口,不忍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清商绞着手帕,很委屈的样子。
“前头爷正叫你呢,还不快去!”
清商气愤地瞪了我一眼,不满离去。
“莫妈妈,谢谢您。”
莫妈妈看了我一眼,挥了挥手,“下去用冷水好好敷脸吧。”
我听从莫妈妈的建议,打了盆冷水敷起脸来。
脸上针扎似的刺麻传来,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。
想必棠影之前的日子,也一定不好过。
但这不是我可以原谅她的理由。
我出门倒水,迎面跑来一个丫头,慌慌张张地把我手中的盆水撞翻。
仔细一看,她惊恐得涕泗横流。
我拉过她,“怎么了?”
她一见我,虽然一脸鄙夷,但她还是慌不择路地告知了原委。
“前头的爷,他们为难清商姐姐,让她跳清商舞,清商姐姐跳不出,他们就欺负清商姐姐......”
清商乐舞。
那是先古的正音乐舞,不说年代久远几近失传,且这是朝庙之音,清商也不可能会跳。
“你拿套衣服给我,我去。”
“你?”
那丫头满脸泪水,震惊地看着我。
“你还想不想救清商姐姐了?”
那丫头只好死马当活马医,跑去给我找衣服了。
换上衣服,蒙上面纱,我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。
菱花镜中倒映出棠影的眉眼。
其实她的眉眼算得上漂亮,如今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清冷。
我快步走到前厅。
清商乐舞,顾家世代簪缨,自然对这些很是重视。
而我幼时师从名家,正好学过。
6
前厅,清商在台上正不知所措,无地自容。
台下一众男人下流的眼神黏在她身上,像青石板上的苔藓。
突然,我瞥到角落里的紫袍男子。
与众人的表情不同,他虽身在这风月之处,身姿却端正如松,眉眼间寒冷如霜雪。
“清商姐姐,不是说了脚受伤暂不见客吗?”
我快步上台,握住她的手。
清商慌乱地抓住我,显然没有缓过神来。
“清商姐姐,正好你上次教我的清商乐舞,我这几日正温习着呢。
今儿爷几位不妨拿我取乐吧。”
面纱遮盖了脸上的红斑,轻纱之下,我的玲珑身段若隐若现,台下有几位男人眼睛已经看直了。
还是有人不服气。
“你哪来的?
我们是要清商跳,清商不会跳清商乐舞,说不过去嘛。”
“这寻香楼的头牌都顶着这个名字,那就一定是拿手好戏了!”
我不卑不亢地抬头扫了台下一眼。
有几个还是熟面孔,具是京中出名的纨绔子弟。
面纱之下,我鄙夷一笑。
我朝着带头说话的那人福了福。
“王公子,您有所不知,清商姐姐前儿脚崴了,正痛呢,说是不见客,听是几位公子还忍痛来了。”
台下众人相觑一眼。
那紫袍男子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,并不看我,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玉瓷杯。
“王公子家训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想必也是怜香惜玉的君子吧。”
姓王的那人脸色有点难看,只好顺着台阶下。
“如此,那让咱爷几个看看你有什么能耐。”
我缓缓退后几步,轻摆长袖。
随着乐声骤起,一瞬间,我不免一阵恍惚,仿佛又重新做回了顾嬅。
这里,是回身举步。
这里,是八字圆。
舞风轻动,如柳摇花颤;长袖翩翩,如轻云出岫。
......
忘情一舞,大梦终了,我敛容碎步定身。
众人凝神,大气都不敢出,似乎用力呼吸一分便会打破这场梦境。
我拉过一旁看痴了的清商,向台下福了一福。
台下人这才回神,爆发出山呼的喝彩声。
“曹植笔下的翩若惊鸿,宛若游龙,此刻活现了!”
这时,我恰好撞入紫袍男子的眼神。
那双桃花眼里,意味深长,漾起了撩人的涟漪。
7
我一曲清商舞,挽寻香楼狂澜于即倒。
从那之后,清商言辞正色与我道歉,和我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我也成为了寻香楼与清商齐名的头牌。
那夜的紫袍男子成了我的常客。
他叫齐徵闻。
建国侯唯一的儿子,却丝毫不闻政事。
京洛人有诗笑称他,陌上少年足风流,千裘马,万户侯。
他出手阔绰,每次见我,都派人送来礼物。
饶是我见多识广,也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些价值不菲、稀世罕见的珍宝。
可我从来不收。
父亲说,顾家的人要有风骨。
即便我身在红尘,一曲换来红綃已够我吃饱穿暖。
到后来,齐徵闻渐渐和我相熟后,他再也不送礼了。
他也是唯一一个见过我面纱之下真容的客人。
“可惜了。”
他含着暖春般的笑意,话语里虽说可惜,但半分也没有替我惋惜的意思。
“卿有如此咏絮才,可惜生了无盐貌。”
他知我不恼,在我这里总是畅所欲言。
我淡然一笑,“佛家说凡所有相,皆为虚妄,有何可惜呢?”
他静静地看着我,脸上笑意韫浓,沉吟片刻。
“你不该在这里。”
他望进我的眼睛,眸里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。
“我带你离开,好不好?”
8
齐徵闻把我从寻香楼赎了出来。
离开寻香楼那天,我回头望见清商和莫妈妈扶着门框目送我远去,很久很久。
齐徵闻除了我的奴籍。
“名字,棠影?”
“不。”
我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“我叫文馨。”
文是我母亲的姓,馨是我的小名。
齐徵闻抬头看了我一眼,旋即提笔写下“文馨”二字。
那么鲜活,龙飞凤舞。
齐徵闻赎我出寻香楼,是有条件的。
条件就是我必须要进宫,当他的眼线。
至于齐徵闻的动机,我知趣地缄口不问。
京中风云莫测,我只能顾全我自己。
“好。”
我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当那朱墙黄瓦出现在我眼前时,已近黄昏。
巨大的日轮在这座庞大的建筑后缓缓下沉,烧透了半边天的红。
棠影,黎焕。
我来了。
9
当我和进宫的人马被朱红的宫门所吞噬时,一更声正响。
从前的那个顾嬅一点点地从我的生命里剥离,却仍旧铸成了我的骨肉。
宫墙外,我是无盐歌女棠影。
宫墙内,我是才女文馨。
正四品才女,干的仍是杂碎活。
但我仍旧处理得井井有条,颇受上头赞赏。
入宫一月有余,我不曾有机会见到棠影。
只是偶尔有些风言风语流入耳朵。
黎焕为了她,仿照顾府院景修建了亭台;黎焕为了她,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宴......
她过着本该属于我的人生,我怎能不怨。
入宫不多时,皇帝一旨令下,擢升了数名女官。
其中我是跨阶最多的,如今是正三品贤人。
走马上任第一个任务,是为后宫操办赏花宴。
我的指尖抚过萧疏篱畔,风中飘来清冷的海棠花香。
如此,就让我送上一份见面礼吧,棠影。